厦门市仙岳医院 三级甲等

图摄：johnsoft

在我当住院医师的时候，一位精神发育迟滞的患者叫小高，大约智商在50多分（轻度精神发育迟滞），可以料理自己的日常生活，由于最近有一些行为紊乱前来住院，母亲陪他住在大病房外的单间，他平时没事时经常会到医生办公室和我们打招呼、聊一两句，因为他的思维简单，常常从一个独特的我们没有关注到的角度说出一两句金句，时常引起我们爆笑，给我们劳累的住院医师生涯带来很多欢乐，我们医护人员都很爱护他，常常送他一些小零食，和他聊几句简单的日常。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走到我们办公室的门口，用手指着大病房里面，说：“里面有个傻瓜，傻得要老命。”第一反应，我们大家都愣住了。接下来，大家看着小高略显呆滞的面庞，嘴角有一些口水流下来，认真的神情，脸上还有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高高举着指着病房方向的手臂，大家都实在忍俊不禁，爆发出一阵大笑。

原来是大病房里面新来了一个智商只有30多分的新患者，有时会在病房里面发出嗷嗷的没有意义的单音节叫声，这天正好被小高看到和听到了。

这个场景，成为我做住院医师期间的经典故事，常常在回忆起来时带来温暖和会心的笑声。

而这个被小高称为“傻得要老命的傻瓜”，后来成为我们病房的护士长最疼爱的宝贝，因为他住院的时间较长，护士长常常会带一些糖果、可乐的给他喝，渐渐地，护士长教他说了好多句闽南话，凡是护士长有上班的时候，患者就在病房里面大声地喊“阿姨，阿姨”。

后来，在2020年的时候，我去了武汉做心理干预，在新冠定点病房中有一个老太太，经常在送饭来的时候第一个冲到走廊去抢饭，她害怕别人先去拿饭，怕别人的手碰了饭，怕别人的病毒比她的更毒，从而污染了她的饭。

2021年的时候，厦门本土疫情，我又到了本地的新冠定点医院做心理干预，在这里，我发现有一些入院后已经首次测出核酸阴性的患者，不愿意让入院后核酸检测尚未阴性的患者走到走廊晒太阳。

在康复工作中，我们也会邀请一些康复的精神疾病患者，作为同侪支持者，让他们成为工作人员，帮助其他患者康复。这个时候，有的同侪康复者，他们也会竭力否认他们自己的患者角色，希望与其他患者划清界限。其实，康复的同侪支持者，正是因为他们与其他患者有一样的疾病体验与康复经历，才使他们的工作更有价值，那么，如果他失去了患者这样一个角色，他的同侪支持的角色还会存在吗？

当我把以上几个故事联系到一起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古人的成语：五十步笑百步。成语来自孟子对梁惠王讲的故事：“一次两国交战，一方的将士刚听到鼓点一响，就抛下盔甲、拖着兵器向后逃跑。有的士卒跑得快，一口气跑了一百步远；有的士卒跑了五十步就停住了。这时候那些只跑了五十步的士卒嘲笑跑了一百步的人说：‘你们真是胆小鬼，跑得那么快！’”

日光下并无新事，很多事情，几千年前的古人就已经有了领悟。

我们因为与别人的“同”而有同理心，也因为与别人的“不同”而让这个世界缤纷多彩。

而如果放在现代的社会学范畴里面，我认为这是一种“系统内歧视”。

系统内歧视，有时甚至比来自外部的歧视更阻碍事情的发展。

因为来自外部的歧视，我们可以看见；而来自内部的歧视，却往往被忽略了。

然而，什么是内？什么是外？是人类发生的事情都是内？还是宇宙生命体都是内？还是你们单位的事情是内？还是你家的事情才是内？

那么，在时代的背景下，打着对系统内的“好”的名义，所行所为，就是真的正义吗?

一如小高说的“里面有个傻瓜，傻得要老命”，因为他的智商有50多分，他可以看出智商只有30多分的“傻”，所以，他的心里总是有那么一点歧视，歧视30多分的“傻瓜”，而作为医生，我们认为他们都是同一个诊断下的患者，我们给予他们的关爱是一样的，我们不会因为多照顾50多分的患者而剥夺30多分的患者的权益。这就是在残疾康复系统内，有时候我们需要使用一些有同样经历的人来协助管理工作，例如同侪支持，因为他们更能共情有同样经历的患者；在另一方面，他们可能又会存在五十步笑百步的系统内歧视，急于撇清自己与同样疾病群体中更严重者的区别，或者在同样疾病群体中抢占更多的资源。所以，在残疾康复体系中我们需要未患这一疾病的专业人员来统筹资源，更平等地惠及需要照料的人。

另一方面，小高自己，他怎么看待自己，他自己会认为他傻吗？通常重性精神疾病患者没有自知力，他可能不会认为他傻。那么，他认为自己有优越感，不同于智商30分的人吗？扩大地来说，根据精神发育迟滞的诊断标准，智商低于70分即可以诊断；那么，70分以上都是正常，在“所谓的”正常的人群里，80分与120分有没有差别？120分的人会歧视80分的人吗？

推而广之，不仅仅是精神发育迟滞，不仅仅是精神疾病患者。

人类，在很多时候，都没有自知力。根据社会心理学的相关研究，人类在更多的时候高看自己，并且把功劳归功于自己，把错误归咎于他人。

那么，在宇宙的浩瀚层面上，如果有更高维度、更高智慧、更高文明的物种，他们怎么看待人类；当我们在浩瀚的星空中，我们又怎么看待我们的生老病死，怎么看待我们喜怒哀乐的人生？

所以我们需要哲学，需要入世充分地体验生活的酸甜苦辣（就像我们也需要同侪支持者更能共情），同时我们需要适时超脱世俗之上，在空中俯瞰我们的人生痛苦，这时我们的痛苦就会减少（一如心理学接纳与承诺疗法ACT中的与痛苦拉开距离）。

而哲学，正是两者的桥梁，连接沉浸与超脱。

所以真正的哲学家既能享受人间的烟火气，也能忍受人生亘古以来的苦难并超脱其上。

最近东方甄选那么火，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拔高了众生离地面的距离，治愈了疾苦中的人生吧。

幸运的是，心理学就是实用的哲学，是哲学在生活中的应用，所以，如果你成不了哲学家，就成为心理学爱好者吧。

作者简介：丁丽君厦门市精神卫生中心仙岳医院主任医师心理治疗师中国心理学会注册督导师（D-2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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